第一千零三十八章问题

苏油也收到一坛,但是苏油心眼比苏轼那些朋友多,一算就知道不对。

路上就花了不少时间,算下来酿酒的时日最多不过半月。

半月时间就能酿出美酒,苏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,将坛子扔到一边,任你说得天花乱坠,奈何我不动如山。

结果还是出事儿了,木客嘴馋,偷饮了一些,然后老人家差点就仙逝了。

多亏了石薇从魄门灌肥皂水浣肠,还不惜重金买来椰子输液,才将它救了回来。

害得木客如今见到粗陶酒罐子,那是能上屋就上屋,能上树就上树。

俩小子听得眼里放光,韩家的教育方式,虽然还不至于每天将自家娃锁在书房里边那么极端,但是起码从早到晚的教导也是非常严格的。

对苏家这种放羊式教育,那是向往得很。

可惜这种期盼被韩纯彦无情地打断,冷冷地对两个弟弟说道:“少保,夫子,那是前世宿慧,只需要一半的精力放在学习上,就能超越旁人,你们能做到吗?”

俩小子顿时垂头丧气。

苏油也懒得干涉人家的家教,笑道:“其实此次过来,是有事求世兄。”

韩纯彦连称不敢,说道:“少保但请讲来。”

苏油叹了口气:“事情还挺多,韩家在四路的影响巨大,同时对河北河东的民情舆情甚为了解。想要有所举措,我觉得,怎么也得问问你们的意见,看看可行不可行。”

韩纯彦说道:“不知道少保要垂询哪方面,如果是四路民情,少保尽管问,韩纯彦知无不言。”

苏油轻轻地说道:“兼并。”

韩纯彦顿时脸色变色:“少保是何意?指我韩家乃是兼并之家?”

苏油说道:“世兄你误会了,韩家虽然拥地千顷,但这些土地乃是通过赏赐得来,与兼并还是有些区别。”

“以范文正公之德,也要给族中置地两千亩,使族人无得寄人篱下之忧。”

范仲淹自幼丧父,母亲带着他改嫁,继父其实挺开明,但是几个兄弟不咋地。

当年那几个李家兄弟不好读书,举止奢侈,范仲淹好言相劝,却遭到冷嘲热讽。

几个兄弟讥刺他这是我李家的财产,我们如何用与你何干?倒是你吃着我们李家的饭说我们的不好,你有意思吗?

范仲淹愤而离家,前往京师求学,哪怕到了划粥为食的程度,也再没有向李家请求过一次资助。

等到功成名就之后,范仲淹为从来没有对自己帮助过一文钱的范家族人,置办了两千亩族田,并且告诉他们,自己之所以要这么做,只是希望自己的族人,永远不要体会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。

韩家乃是大族,加上历朝皇帝赏赐,地方任官,这么多年下来,韩家的地在相州,那是占地极广,用阡陌纵横来形容也不为过。

宋朝国家所属的土地,也就是官田,其实如今还很多,因此并不抑制兼并。

而且苏油也认为,如果土地上的赋税能够被国家实打实收取得到手,那么对于国家来说,土地的所有者是谁,问题其实并不大。

至于无地人口,那就多想办法。

比如移民,荆湖南海甚至新宋洲;

还有产业结构调整,工业商业服务业,让无地人口有更多选择;

比如精耕细作,以人力成本为代价,提高单位面积土地的产出,让少地的自由民得到足够的利益,让大地主们因人力成本的无形加剧而负担沉重。

办法有很多,但是想要在北方施行,苏油想要告诉韩家这样的大地主阶层,告诉他们即将到来的转变,提醒他们吃相不要那么难看,得知道出来混,迟早是要还的。

考虑了一下怎么斟酌语言,苏油问道:“王公在郓州的举措,世兄可有听闻?”

王克臣到了郓州,连续办了几件大事。

第一步就是遣程杲带州丁围了梁山泊,然后程杲又遣程岳上山,招安匪首。

程家兄弟在河北的大名,就跟《水浒传》里边的卢俊义和晁盖差不多,于是大家喝了一台酒水,开开心心地下山见王克臣。

王克臣好生劝慰,该回家的回家,该安家的安家,梁山泊周围“盗匪”们开辟的农田,直接分配给被招安的“盗匪”们,结果郓州城多了八百自耕农,官府籍册上多了近两万亩耕地。

人家“盗匪”们开荒种地的能力,好像比大宋厢军强多了!

结果就是王克臣治郓州,到任伊始接连建树。

剿匪是一功,人口增长是一功,开荒是一功。

害得老王给苏油的信里边连称惶恐,明润我这还啥都没做啊,怎么就莫名其妙先立了三件功劳呢?

苏油收到信件之后也是哭笑不得,这尼玛,设官还不如无官,难怪汉初要行黄老之制呢。

其实宋代很多的所谓“起义”,都是类似的性质。

这事情换另一个官员来操作,极大的可能就是疯狂剿匪,企图将“盗匪”们开垦的两万亩耕地私吞。

然后还有更大的可能打不过人家,呵呵呵……《水浒传》就真正的上演了。

王克臣是勋贵里边的异类,不差钱,还是正牌进士出身,又属于文官系列。

身兼两种身份,做官的目标是维护家族地位,因此也就不在乎那几百顷良田。

两万亩耕地种粮食的话,就算是年年丰收,也不过就四万贯收益,刨去赋税和成本,差不多留得下两万贯。

然后这里边地主能得到三成,呵呵呵,六千贯,汴京城里边一套好点的房子都买不起。

看过四通账簿的老王觉得要是这都要伸手,自己丢不起那人。

就这么一丢丢的“德政”,便让郓州城老百姓奔走号呼。

咱地界上来大清官啦——青天大老爷啊——大家别闹好好过争取将他老人家多留几年啊——

韩纯彦苦笑道:“王公在郓州的德政已然听说,但是解决八百人的问题,和解决四路的问题,中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。”

“黄河两次改道,四路民生凋敝,纯彦作为北方人,满目疮痍,心中也是怆然。”

“如今的河北,其实是地多于人,说是兼并,倒不如说是大户周济着亲族。”

“以韩家来说,除了亲族,族中的佃户,大约有三百来家,这些佃户家中可谓赤贫,每年的种子,耕牛,农具,都是从韩家族中周济,而韩家收租,不过两成,是河北最低的。”

“就这样,年成还有丰有欠,三年之中,必定有一年收不上来,不光是韩家租子收不上来,就连朝廷的租赋也收不上来。”

“因为我父亲的声名,别人能欠了朝廷租赋,韩家庄子不能,因此韩家虽然占地千顷,三年不过一年之得,要周济全族,少保明于数算,可以知道数量。”

“家父见背,没了丞相的俸禄,要支撑这个家族,大兄头发都愁白了不少。”

“先父对青苗法如此抵制的原因,就是朝廷贷钱给赤贫农户后,农户并不能够将之用于生产,变为实利。”

“仅得一年之饱,或偿往年之债,之后便永远背上了更沉重的负担。”

“熙宁七年,郑侠上流民图,难道尽是天灾,没有人祸?”

“若非王相公废常平,设市易,改发运,将救灾常备粮当做赚钱的营生,河北至少救灾的粮食总拿得出来吧?何至于救济不及,流民千里?”

“漕运亏耗极大,便改易发运,发运司低粜高卖,其目的不是为了备荒,却是为了渔利!”

“灾年之中,更是他们大赚特赚的好时节,为了自己升官发财,一心扑在倒卖粮食赚钱上。”

“有利之时,甚至正常的常平粮都敢争夺;无利之时,仓中满是粮食,却一斗也不放出来。”

“河北殷实之家,当然要先顾自身,兼并田土,建立私仓,抬高租比,这些都是河北大地上常用的手段,以至于小民被煎迫流离,沦为盗匪。”

“家君忝为劝农使,每每痛心疾首,但是又能如何?”